海河话旧
作者 | 周骥良 浏览次数 | views

       继清末民国六处裁弯取直与建国初期入海口建闸之后,海河又迎来了大规模的改造与开发。即将旧貌换新颜之际,以所历所见也为海河留几笔往事的写照吧。

       我出生在距海河不足400米的楼房里。当学会分辨人声物声时,最喜分清的就是航行在海河上的轮船笛音,货轮与客轮绝然不同。再大些就吵着跳着要到海河边看大轮船了。但映入童年眼帘的往往不是大轮船。大轮船吃水深进不了海河,多是从万吨级货船上转运货物的铁驳船,或是吃水浅的小货轮。无论是哪一种船,那画面都是怕人的。从岸上到船上要一前一后搭上两块长长的跳板,然后一名又一名苦力,他们肩上披着一块抹布似的棉袋布,从前边的跳板走上去,再从后边的跳板走下来,肩上多了两袋洋面粉,跳板只有一尺来宽,又被沉重的脚步踏得颤颤悠悠,万一有一步没走好,掉下去怎么办?千好万好,在我看到的像蚂蚁似的上上下下的苦力没有一个掉下去的。他们走出码头了,坐在出口的守签筒的人就会结一个涂着红头签子给他,他们越过街道,走进仓库,再走上足有一层楼或两层楼高的跳板,把两袋压得他们汗水淋淋的面粉放在货垛上,走出仓库,又有守签筒的人给一个涂着绿头的签子。签子多了,他们就拖着乏透了的身子,把签子拿到换线的桌子上换钱。都是十来个铜元,他们就两手把铜元倒得哗哗作响,到饭摊上来补充体力了。食品也很吓人,有大如锅盖的锅饼,有大如海碗的“黄金塔 ”,有大大小小被酱油煮黑了的杂鱼,有切成长条的咸菜。他们都是买上一角一块一碟,就着大碗茶一阵狼吞虎咽。那特大的“黄金塔”自然是海河码头特产。解放之后,大营门附近有一家熟食店,在蒸饼,馒头,糖三角之外也有特大的“黄金塔”还挂起“窝头大王”的招牌。遗憾的是没能延续下去,已随那个灾难重重的年代远去了。谁还吃这特大的,要用双手捧着啃着的“黄金塔”?

 

       “黄金塔”消失了就消失了吧,毕竟只是窝头大小之分。最不能忘记的还是另一幅血淋淋的画面。扛面袋的苦力为了争每扛一次多给一枚铜元,亲眼见到的是一名苦力被码头上的把头派他的打手打成重伤,用排子车拉走,我还吃吃地问,是给他治疗伤去吗?得到的回答却是,傻孩子,谁还给他治病,一定是拉到没人的荒地里把他活埋了:吓得我以后就不敢再吵着跳着地要到海河岸边看大轮船了。当然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堂人生课。

 

       巧的是姥姥家也距海河不足400米。这段海河的风景特好。立在西岸就能望见东岸一大片白杨树林了,绿荫荫中还掩盖着一座东正教堂,俗称俄国花园。从童年跃入少年,常常跟着表哥表姐坐小摆渡过河,到花园里玩。白杨树就像一排又一排士兵那样立着。个个挺拔笔直,个个树干都比海碗还粗壮一些,不论有风无风,活泼可爱的树叶总是哗哗作响,不停地唱歌。我在树林里穿来穿去,这里没有路却又处处都是路,整个身心都融入大自然之中,那真是美极了。成年之后在领会中国文化的“天人合一”思想时,总要联想到白杨树给予我的感受,人是要顺乎自然的也是要追求自然的。痛心的是日寇占领天津时,为了加强储运,竟将这座天津的唯一的森林公园毁掉,东正教教堂也被拆迁到河西下瓦房(今河西医院址)来,建起一片黑房顶的仓库。这当然又为我上了爱国主义的一课,一直到现在,我见到这片仓库时还心弦紧扭。

 

       海河在这一段还编织了独特的奇景,这是后来无法再见到的。海河在古人笔下又被称为逆河。本是涛涛滚滚向大海奔去的河流,在红日西斜时被海潮顶托得反而倒流起来,一时河水汹涌,河面见宽,于是泊岸的三千吨级的轮船也被抬高,可以掉头转向出河入海了。不过还要向上游略驶一段,来到海河最宽处,然后轮船停住,因为涨宽了的河面对它来说还是窄了一些,要靠一只小火轮顶住它的尾部,让它缓缓地转身向大海奔去。那时就边看边想,海河本来不能承载这样重负的,但她却承载着。这当然又为我上了人生必须勇于承担重负的一课。

 

       比起这一课来,我觉得海河为我还上了一课。当海河被闸门截住,70公里长的海河变成带状的长湖,河水再不翻滚咆哮了,清清澄澄静静地躺在那里。在干旱缺水的年份,还要在柳林附近临时筑起一道河坝,使海河上游到中游的这段成为两岸几百万居民共用的大水缸。我特地到草袋垒起的河坝上看看。这里没有什么奇景,也带动不起任何雅兴,只是望着那默默地河水在流进千家万户中去。当然垒坝的事在引滦水入津之后已经往事如云如烟了。但对我来说却是了不起的一课,使我对无私奉献精神有了更深的领会。

 

       海河,伟大的海河,天津人的母亲河!她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天津人,又教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天津人,她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河!